侃兩盞燈再走
王潤澤這家伙,大概從生下來就沒有體驗過身材消瘦的感覺,總是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氣,騎在自行車上,感覺車輪幾乎都要被壓成正方形了。還有一個證據可以證明我的看法——那天和這哥兒們一家人吃飯的時候,我清楚地聽到他爸爸叫他“胖”,這才知道,原來這小子從起名的時候就已經是個胖子了。
回想一下,在人生已經走過的25個年頭里,初中那段時間就好像歐洲的中世紀,渾渾噩噩。說是昏暗,其實昏暗的并不是我,而是家長、是老師。我從很小的時候開始,就立志要成為一名作家。我希望自己的名字可以出現在巨人的殿堂里。但中學時期,我們都活在“教學大綱”規定的區域,讀書要跟著老師的節奏,學什么內容要經過老師的認可,你所有的一切都需要讓國家統一的數據給評個分。在校園里,你不是張三李四王五趙六,你是優良中差,你是一百分九十分或者不及格,學校不會管你是否遵紀守法,學校管的是你有沒有考個好高中好大學的能力。在這毫無感情色彩的數據庫里,我占有的份額小得可憐。在那樣的世界,我自認為拿手的作文成績,也只不過是個中上等。在那些傲慢的“好學生”中間,我算個什么?在頗有些名氣的教師眼里,我又算個什么?每當我提到自己渴望成為作家的夢想時,身旁的人總會莞爾一笑,有時還會問我句“你上次作文分數多少?”然后還不等我回答,就搖著頭離開了。為了證明自己的作文能力,我很認真地研究了班上成績最好的文章,大概真是天賦使然,沒過幾天,我就發現一種拿高分的固定模式。高分作文,往往大體上分為三段,每一段的起始句要簡練明了,因為咱們那些高貴的老師,是不會耐著性子通讀你文章的。第一段第一句,你要說明全文的論點。第一個句號結束后,這一段你就可以肆意發揮,甚至胡亂拼湊了。第二段第一句,你還是要簡潔明了,告訴那些高貴的考官們,你正打算證明你的論點。從這一句話的句號開始,你要大張旗鼓地引用各路神仙講過的名言警句,最好先擺點愛因斯坦、牛頓之類眾所周知的人物,然后再適當引用點生冷偏僻的玩意兒,事實證明,這些話語不需要說的太精確,只要有那么個意思,判分的老師就會連聲稱贊你文采飛揚。最后一段的第一句,你還是要保持簡潔明了的作風,用一句漂亮點的話總結出你的推論或者觀點。然后一直到結束,你又可以肆意發揮、胡編亂造了。讀到末了,鉆進那高貴的老師腦子里的,往往是“趕快翻到下一篇”或者“批完了還要吃午飯呢”這樣的想法。這也恰好是湊字數的良機,這里的一切拖拖拉拉,在老師眼里都不是什么大事。
抱著對高考制度和中考制度的崇拜之心,我一開始還真不相信自己的總結是對的。但很快,我的聰明才智就得到了印證。隨后而來的考試中,我用這總結出的方法狠狠地批評了應試教育的無知與無恥。不過我是講究策略的。每一段的開頭,我都頗有力度地表達了作為年輕人對祖國對社會應付的責任,緊接著,我的話匣子被打開了,對教育現狀全部的不滿傾瀉而出,甚至在個別字句中指名道姓地批判了學校的老師。那篇作文,我僅被扣掉1分。然后就是最開心的時刻。老師原本是想當做范文來講的,結果在講臺上念了兩句,她忽然愣住了,哽咽了,臉上的表情凝固了。同學們瞪大了眼睛,還以為是我的文章感人至深,勾起了對方的某次回憶,一些懂事的孩子甚至把餐巾紙都送到老師手里去了。一切就這么尷尬地開始,又這么尷尬地結束。我的高分不會再更改,不過下課后,語文老師請我去了趟辦公室,無奈又自覺好笑地對我說,你這個孩子,腦子也太好用了。
他們自己都摸不準自己制定的規則,所以我說,他們是渾渾噩噩的。跟著他們一道對孩子“嚴格要求”的家長,自然也處在渾渾噩噩的狀態。好學生處在渾渾噩噩的狀態,應試教育本身也處在渾渾噩噩的狀態。我們中國的整個教育系統都處在這樣的狀態,所以,偶然碰到像我一般清醒的人,大家反而會很不適應。
眾人皆醉我獨醒。清醒的人常常是寂寞的。那時候陪我一起清醒的,正是王潤澤。
初中時,他住在離我不遠的地方。每次下學,我們都騎著車,沿著府西街寬敞的馬路一路慢悠悠地晃到路口。紅綠燈前,我看了下手表,咦,才6點半,時間還早,回家也沒什么事,不然留下侃會吧?
嗯,我的作業也寫完了,回家又要被要求復習功課,還是先侃會再回吧。
兩盞燈。
好的,就兩盞燈。
所謂兩盞燈,就是紅綠燈按照左轉、紅燈、直行的次序來回重復兩次。在這其間,我們抓緊時間,把對學校的不滿,對老師的不滿,對同學的不滿一一吐露,不過兩盞燈的速度不過十分鐘,我們往往自己打破先前的限制,“再延兩盞燈”,然后“再延兩盞燈”,一直延續到路旁的行人越來越少,延續到肚子沒完沒了地抱怨。
兩盞燈的時間里,我的話遠比這小胖子的話要多得多。兩盞燈過去了,提出再延續兩盞燈的人,通常也還是我。我一直都覺得王潤澤是我的“自己人”。這小子不管我說什么,他都在一旁連連點頭,偶爾插嘴,也無非是稱贊下我所講的內容。
我真想快點離開這個鬼地方,在這里我根本施展不開拳腳。你信不信?那個班上的第一名就是個書呆子,到最后還是要被社會淘汰的,如果沒淘汰,他也就是個小市民。
嗯,我也這么覺得。
咱們的教育制度爛到了骨頭里,你看吧,不過20年,這些自以為很厲害的名師都得丟了飯碗。
嗯,還是你的眼光比較長遠。
這些混賬東西,我一個也看不上。我跟你講,哥們兒,別看我今天不是什么好學生,以后走向社會了,我才是救國救民的英雄!
嗯,我一直這么相信。
哎呀,兩盞燈過去了,要不… …再侃兩盞燈?
好,就再侃兩盞燈。
剛才說什么來著?對,我以后一定要做救國救民的大英雄。
嗯,你肯定會的。
我告訴你,王潤澤,以后有我的就有你的,哥們兒的為人你清楚。
我知道,你這,沒問題!——他說這話的時候,眼睛里閃爍著希望的光芒。
… …
他確實很支持我。今天回想起來,我似乎從那時候起,就懂得怎么給人畫餅充饑。我一直將自己未來會在社會上大展宏圖的“前景”灌輸給他,日子久了,他也似乎開始漸漸清楚了我這個人的特殊之處。在分數至上的少年時期,我的數學成績從沒有超過59分,語文成績始終在中游徘徊,只有英文還算可以,但經常拿不到老師心里設想的“年級第一名”。至于什么地理、政治、物理、化學、生物,我壓根就沒怎么用心,由于喜歡研究一些奇聞異事,歷史倒勉強還算過得去,只可惜中考時,這門科目最終只占有很少的份額,也實在沒幫得上我什么大忙。
我的成績總出現在班里后二十名的行列。為了幫我擺脫這種困境,家里人一會兒給我找位數學家教,一會兒給我找個假期物理培訓班。最后,數學家教被我用拿破侖式的霸道給趕跑了,并且警告他,如果他再膽敢出現在我的視線里,我一定會糾集社會青年砸扁他的腦袋,把他的腿卸下來喂狗。后來,這位可憐的數學老師告訴我家人說,他事情太多,以后還是別叫他來我們家了。解決了數學家教的問題,我還得面對物理培訓班這棘手的事兒。那個周末,我被連拉帶拽地帶去報到,才剛走進那扇破舊的小木門,我眼前忽然一亮。哎呀,這不是王潤澤嘛!王潤澤!是我!我在這兒!
他回過頭來,那只啤酒肚像裝滿水的氣球,上下晃動了一陣又左右晃動起來。他朝我打了一個招呼,而后向這邊走來。太棒了,這種怪里怪氣的地方,竟然碰到了我的死黨。我這么想著,洋溢著熱情的笑容。
王潤澤,你知道,我向來討厭數理化生。不對,我討厭所有應試教育體系下的這些垃圾。你知道,我以后會成為偉大的作家,你當然是相信我的。那啥,商量個事兒嘛,明天開始,我就不來了。可是我不能隨便不來呀!我媽說了,她要檢查我筆記本,看看我上課有沒有認真聽講,可是我不能把假期就浪費在這些事情上呀!
嗯,我懂,你得去做點自己的事。
對對,我就是這個意思。所以… …你能不能下課的時候… …
把筆記本借給你抄?沒有問題,放心好了。
哎呀,太謝謝你了!真是我的好哥們兒!你看著吧,我早晚要拯救中國的教育事業。
嗯,哥們兒相信你!——于是,他的臉上又露出了希望的光芒。
… …
那愉快的對話結束后,我就把王潤澤丟給那無盡的渾渾噩噩,然后自己開心地離去了。我一會兒出現在迎澤公園,一會兒出現在某個學校的足球場上,有時也會出現在書店,也有時會出現在那會兒很流行的IC電話亭前,把卡插進去,隨意撥一個朋友的號碼,有的沒的亂說一通,打發那揮霍不盡的時光。
王潤澤真是個好哥兒們。約摸快下課的時候,我來到培訓班門前,他已經在那里等了我很久,手里捧著筆記本。
多不?
不多。
筆沒水了。
我這里有。
好的,我要開始抄了,幫我扶著點。
嗯,好,我扶著呢。
行了,我開始抄了。等下別回,路口侃兩盞燈再回。
嗯,反正回家也無聊。
于是,在紅綠燈前,我們將自行車停靠在一旁,在我那滔滔不絕的講述中,學校的老師、班上的同學、中國的教育制度又被我從頭到尾批了個遍,當然,我不可能把描繪美好未來這檔子事給忘了。王潤澤在一旁全神貫注地聽著,那畫好的餅子看上去十分合他胃口。
紅綠燈就那么一盞一盞地熄了又亮,左轉、紅燈、直行,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向后推移。初中的時光很快就結束了。王潤澤的成績自然要比我好很多,不過最終,我還是靠“拼爹”留在了本校。從那以后,很久很久的日子里,我都沒有再見過這兒時的小伙伴,那些騎著自行車停靠在紅綠燈前侃大山的日子,也最終消散在了回憶中。
許多年過去了,大學畢業后,我選擇了回國,小時候對未來的憧憬,如今全然沒有實現。唯一能夠自我夸耀的是,不論嚴寒酷暑,我都依然堅持趴在陽臺的書桌前讀書、寫作。而這值得夸耀的事,在眾人眼里,卻顯得幼稚可笑。寫作是什么?寫作不能當飯吃。作家都是窮困潦倒的。你聽我的,你放棄吧,找一份安穩的工作,趕快娶媳婦生孩子吧。幾乎所有認識我的人都這樣對我說。我先是反駁,到最后,漸漸地麻木了。我常常會夢到這樣一副場景:一群人圍著我不懷好意地笑,我只好強迫自己少看他們一眼。
幾年前我得知,王潤澤這小子竟然跑到了泰國,在那個一丁點兒大的地方,竟然還像模像樣地做起了生意。多年后的今天,小胖子比過去更圓了一圈,嘴里時不時地叼著根煙,吞云吐霧。我見他時,特別嚴厲地對他說,別抽煙,抽煙有害健康。于是,兒時那副順從的樣子又回到了他臉上。他連忙將香煙從嘴里取出,放回盒子里,而后對我連連點頭。我沖他笑笑,他也跟著笑起來。
我們打算沿著迎澤大街向前走去,看看太原的變化。結果走著走著,路旁的公交自行車吸引了我們。
東子,多久沒有一起騎過車子了?
好像很久了。
騎一圈吧?
那就騎一圈!
和兒時相比,那份真摯的友情并沒有褪色。然而,太原的一切都發生了變化。老舊的街道被裝點的繁華、絢爛,加寬后的迎澤街,重建過的柳巷… …時間跑得飛快,兒時種種,似曾相識,卻又徹底變換了模樣。我們穿行于人群之間停靠在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前。
東子,你的夢想還在堅持嗎?
我頓了一下,心里泛起了嘀咕。過去給他畫的餅,如今還沒變成那偉大的現實。
我沒有吱聲。這么些年來,我的努力始終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。離開那溫馨的書房,冷言冷語不停地在我耳畔回蕩。
王潤澤看了我一眼,緩慢地說:
東子,堅持,哥們兒還等著跟你混呢!
這話仿佛出自孩提時期的他,卻又仿佛注入了特別的能量。
總是滔滔不絕的我,忽然哽咽了。兒時的回憶一股腦涌進我的視線。許多事在時間的腐蝕下變質,有些事卻似乎永遠都不會變。于人而言,時間似乎總是越跑越快。昔日那揮霍不盡的青春,如今倒真像一種奢侈,每分每秒的流逝,都仿佛在燃燒內心的激情。燒得久了,人也就沒了心氣兒。
你看,綠燈亮了。王潤澤提醒我說。
我瞥了他一眼,孩提時期,那充滿希望的目光又一次出現在他臉上。我想起自己曾畫過的那只餅,學生時期那股拿破侖的霸氣也不知怎么地就涌上了心頭。
相信哥們兒,有我的就有你的。
你這,沒問題!——他一邊賣力地騎著,一邊喘著粗氣說。自行車的輪胎都快被他壓成方的了。
走!
說著,我們穿過十字路口,走向更遠的地方。
——似乎誰也沒提到,要像孩提時期那樣,再侃他兩盞燈。